少年光谱

你看那,宇宙飞快,你别他又拜。

年岁

男孩听过无数个自己是如何被捡回来的版本。

像是什么垃圾场捡来的,坐着盆儿从河里飘来的,都是小儿科了。

魔女甚至举手发誓说他是自己从土里面种出来的。

每当这种时候,男孩都会默默地往魔女嘴里塞一筷子肉。

“闭嘴,吃饭。”

久而久之,这也就不重要了。



一开始他并没有名字。魔女叫他的时候,都是“小宝贝儿”“妈妈的乖儿子”地叫。后来到上学的年龄,其余魔女上门来拜访时得知这一现状,揪着自家监护人的耳朵说教了一顿,对方才含着泪开始往书房跑。结果翻了半天藏书,以为她能取出什么寓意深重的名字的魔女们,只听到了两个字:江年。

第一时间所有在场魔女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。

彼时还不叫这个名字的男孩,觉得在自己监护人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,屋里的氛围顿时紧张起来,吓得他啃糖葫芦的动作都变得小心翼翼,谁知道还是过于紧张,一口咬在了山楂核上,崩掉一颗牙,于是瘪嘴就开哭,浑然不顾凝固的气氛。因此魔女们的欲言又止被打断,他的名字就这样被定了下来。

稍微长大一些之后,江年终于知道究竟有什么地方不对。

因为自己监护人,从未说过自己姓“江”。

为什么她与其他魔女不同,不用自己的姓氏来为自己所捡到的孩子命名呢?

江年曾鼓起勇气询问过监护人,对方沉默了一瞬,又没心没肺地揉起他的脸,说:“因为妈妈在外面有成千上万的仇人,如果暴露了身份的话,我们就会无家可归了!”

坐在一旁来拜访监护人的魔女张小姐,一脸惨不忍睹地扭过头。

——这样的借口,也未免太拙劣了一点。

可惜当时太年轻的江年立马接受了这个说法,甚至还昂起头,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不会泄露自己监护人的身份,惹得监护人抱着他又嚷嚷了好久的“小可爱”,并掏出手机,让江年又重复了一遍。

所以长大之后的江年,再也没有任何颜面提起这个话题。



魔女之间总是会不定期地举行聚会。

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她们聚会的同时,被魔女们所捡到的孩子们,也会同时举行自己的聚会。

虽然是在同一屋檐下的相聚,但又分明是两个世界。

江年第一次参加聚会的时候,紧张得坐在沙发上一脸面瘫地喝饮料。周围的人瞅了瞅他的脸色,憋了好久才有人试探着开口:“你是不是,也吃了监护人做的菜,吃坏了肚子?”

江年顿时用同情的目光看着这个瘦弱的孩子:“我都是自己做饭的。”

于是一瞬间这里的孩子们都开始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江年。

江年有点莫名其妙,直到身边一个女孩拍了拍他的肩,说:“需要我卖给你一个人偶吗?会做饭的那种,我家监护人做的。不贵,也就八百八十八块钱。”

茫然地掏出压岁钱交给对方,拿到一个盒子的江年,后知后觉地意识到:同样身为魔女,为什么别人家的监护人似乎……并没有像自家的一样,一无是处还倒霉透顶?

一瞬间正在魔女堆里交流育儿经和忙着做笔记的魔女,背后一凉。



随着江年一天天长大,他发现自家监护人也一天天愈加地懒惰。

以往还能牵着他的手送他去上学,后来就只会瘫在沙发上看电视,每日江年回家的时候都只能看到一个场景:监护人抱着抱枕四仰八叉地横睡在沙发上,口水流了一脸。

——监护人是提前进入老年阶段了吗。

心里面这么想着的江年,带着慈爱的目光摸了摸监护人的头。

监护人不明所以地揉了揉眼睛,安慰自己是看错了。

——我家年年这么可爱,怎么会用那种眼神看我呢。

“真好呀,年年摸我的头。”

魔女抱着江年的腰,在对方后背上蹭了蹭,困意再度袭来。

江年无可奈何地笑了笑,只得这么拖着对方一步步地走到床边,再将身后的人抱上床,盖好被子,这才去做饭。



又过了一些时日,江年终于发现了不对。

监护人睡着的日子,越来越长。

他一开始怀疑对方是生病,可是从别的孩子那里得到的消息是“魔女不会生病”。终于在监护人第一次睡过去三天之后,他忍不住向监护人的好友打了电话。

魔女张小姐在得知他的疑惑之后,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。最终在江年有些不安的追问中,她开口了。

“你是否还记得上一次,她说自己去‘工作了’,是什么时候?”

“她……有说过这样的话吗?”

张小姐似乎是对这个反问有些意外,以致于立即骂了一句,挂了电话。不到一分钟,她便敲响了江年家的大门。

迎上气势汹汹的张小姐,江年倒是沉住气,将对方领到沙发上坐下,泡好茶之后伸手递过去,低头说:“她睡了,一时半会儿也醒不来。所以,您可以告诉我,她到底怎么了吗?”

张小姐并没有接过那杯茶,只是眯着眼看着眼前这个已经从当年的小豆丁长成了大人的青年,似乎是在估量着什么。而江年也并未因为她的无动于衷着急,依旧保持着那个动作,颇有一种对方不回答自己不罢休的意味。

许久,张小姐微微一叹,接过茶放在桌上,偏过头看向一边。

“你还不知道她的名字,是不是。”

江年没有说话,似是默认。

“魔女的永生,并不是那样简单的。我们,都需要付出代价,才能一直维持自己的生命能量。”

“她很久没有‘工作’了,如果再不付出代价的话,就不止嗜睡这么简单。”

“江年,你不是一直想知道,为什么她会叫你‘江年’,而不是用自己的姓氏为你命名吗?”

江年迎上张小姐红色的眼眸,轻声问: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,她和我们不一样。她是没有姓氏的。”

“……没有?”

“传说中的妖怪,怎么会有姓氏呢。”张小姐眯起眼看向桌上冒着热气的茶,似是陷入了回忆,“你一定不知道,自己是怎样被她捡回来的吧。”



传说中的妖怪,在刚结束完工作,跑到江边散步看烟花的时候,忽然在噼里啪啦的烟花爆竹声中,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哭声。

她原本不想去管,念叨着“下班了下班了,再工作也没有能量拿”的话,想继续欣赏工作后的美好景色。可惜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微弱,也越来越让她在意。最终妖怪挠挠头,忍不住拨开人群朝传来声音的草丛走去。

捏着鼻子不去闻那呛人的农药,她在浓密的草丛中看见一个小小的、身上还带着血的婴儿,裹在单薄的被单里,奄奄一息。

于是一瞬间妖怪也忘了刚刚自己念叨的话,只是小心翼翼地将婴儿抱起来,然后将婴儿包裹在自己的羽绒服内,一瞬间便不见了踪影。下一秒她便来到了一户别墅门前,有些焦急地伸出脚踹了踹别墅大门。

“张张,张张!”

门开了,张小姐有些疑惑地走出来:“你这次怎么想起工作完了跑我这儿来蹭饭……等等,你怀里的是?”

妖怪将衣服揭开露出孩子,一脸惊慌失措地说:“我我我捡孩子了。”

张小姐看了一眼她无意识摸了摸孩子脑袋的动作,顿时浑身冷汗:“你他妈快住手!给我进来!沐沐,把我刚刚给你的压岁钱拿来。”

妖怪闻言有些瑟缩,可明白自己做了什么的她又硬着头皮走了进去,将孩子交到张小姐手中,任凭对方养的小孩儿将手里的压岁钱拿来放在婴儿的头下,看着小孩儿原本通红的额头终于变得正常之后,才松了一口气。

张小姐支开张沐沐,抱着孩子看了一眼坐得端端正正像小学生一样的妖怪,忍不住叹气。

“你怎么想起捡孩子了?”

“我……我也不知道,就听见这孩子哭,不知道怎么的就是没法不管……”妖怪苦恼地挠挠头,目光一刻也不愿意从小孩身上挪开。

“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一直不让你捡孩子吗?”

妖怪乖巧地摇摇头,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对方。

“你也勉强算得上是‘魔女’。但是如果魔女想要干预人类的命运,那这个人的命运便会与自己息息相关。换句话说,你作恶,孽力在回馈你的同时,也会回馈到他身上。”

“你的工作,会害死他。”

妖怪脸色发白:“我,我不知道……没有人跟我说过……”

“所以你现在,还想养他吗?”

妖怪看着孩子喝下魔药之后安静睡去的面容,许久后才颤抖着回答:“我想……”

“你疯了。”张小姐看着快哭出来的妖怪,“你知道等一个人类死去要多久吗?几十年,甚至一百年。如果不‘工作’,你只会越来越虚弱,最后很可能撑不到他死。”

“是,是我发现他的……我不想放着他不管。他被我救下来。命运已经被我干预了。”妖怪原本因为张小姐的话而吓得发抖,可说着说着竟是冷静下来,“一百年不‘工作’而已,我积攒了几千年的能量,不会死的。”

“顶多,睡得久一点。”

张小姐忍不住说:“我看你真是疯了,岁。”

“活了几千年,我也就疯这一次。”岁从张小姐手中接过婴儿,轻声说,“不试试,怎么知道行不行?”

屋外的烟花点亮了夜幕,婴儿从响声中醒来,瘪嘴哼唧几声,又睡了。岁顿时被逗笑,拍了拍对方的屁股,说:“张张你看,我家儿子真可爱!”

张小姐翻了个白眼:“放屁,我家沐沐才可爱。”说着低头用手机往自家小孩儿支付宝里转了一笔压岁钱,然后扭头看着窗外的烟花,不再说话。



“……她是岁。”

江年沉声说着,终于明白为何监护人从未像其他的魔女一样摸摸自己的头。

因为被岁摸过头的孩子,便会发烧,烧退后,便成为傻子。

“谢谢您告诉我这些。”江年起身朝张小姐鞠躬说到。对方轻笑一声,便不见了踪影。他站在原地一会儿,终于迈开步往岁的房间走去。

他摸了摸睡得不省人事的岁的头,叹息一声。

“所以你才叫我‘江年’吗。”

不仅仅是因为在过年的时候捡到他,也因为“年”和“岁”一样,都是传说中的妖怪,从古至今便像是双生一般,被人类所厌恶和唾弃。

“我是不被所爱的出生,你也是不被所爱的存在。”

似乎是听见江年说话,岁迷迷糊糊地睁开眼,朝江年露出了一个笑容:“新年快乐呀,年年。”

青年俯身抱住了妖怪,说:“新年快乐,岁。”

迎上对方惊讶的表情,他说:“今年换我送你礼物了。”

“我把我的姓给你用,好不好。以后我就叫你江岁。”

“孽力回馈会应在我身上,那如果我做好事,是否也会回应在你身上?”

江年又摸了摸岁的头:“我长大了,以后换我养你。”

烟花再一次点亮了墨色的天空,岁怔怔地看着江年,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自己在张小姐面前表决心的那一个夜晚。

只是与那一晚不同的是,现在被抱在怀里的,不是年,而是岁。

不过有什么区别呢?

反正,年和岁,终究是在一起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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